2017年5月17日星期三

唐丹鸿:西藏美颡王小女儿的身世—美颡·贡宝措口述录(4)

唐丹鸿按:1949年以前,西藏安多下阿坝各部,安斗八寨,上阿坝六寨,果洛麦玛四寨,贾格,麦昆四寨等一大片区域为第十五代美颡王华尔贡·成烈热布丹统治的王国。美颡·贡宝措是美颡王华尔贡·成烈热布丹的小女儿,1989年流亡印度,现居达兰萨拉。她回顾了美颡王夫妇在劫难逃的命运,讲述了自己的悲惨身世。但不仅如此,这也是西藏安多当代浩劫的一页。
采访地点:印度 达兰萨拉 贡宝措女士家
采访时间:2009年8月 
采访者、整理者:

采访者唐丹鸿与贡宝措
四·那一天我相信父母死了
1967年元月份,我父母那时已离开人世了,但我还一点也不知道。那时红卫兵大串联,但出身不好的人不许去外面,所以我们被安排留在学校接待从外地来串连的红卫兵,少数民族红卫兵来北京串联都来我们学校。有一天,从阿坝州来了15个红卫兵,我想他们是从家乡来的,我就参加接待安排。第二天一早,一个内蒙女孩子,她是我同学,跟我很要好,她跟我说:“你过来一下。”她把我带到厕所旁边,那里有一个垃圾房,一般人不会去的,她把我带到那里面,她说:“你知道吗,你爸爸妈妈去世了?”我说:“什么?”我就哭了起来,她赶紧说:“不能哭,不能哭!现行反革命,畏罪自杀的,不能哭!”我慌忙擦了眼泪,但我也不太相信,因为自己没有亲眼见到,所以不相信。这个内蒙女孩是红卫兵总部的,我父母离世的消息是阿坝来的红卫兵给他们汇报的。她说:“他们讲你们家房顶上有一个什么电台,是用来跟达赖集团联系的;还说你父亲杀了人,用头盖骨当碗什么的……”然后她说:“你不要跟别人说是我告诉了你这些。”我那时快十四岁,想哭又不敢哭,拼命忍着眼泪……

少女贡宝措
到了上午,学校礼堂里开会。开会的时候他们喊口号:“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也跟着念,还没想到会落到自己头上。然后他们让我站到台上,问:“你为什么到现在还瞒着?瞒着你们的家庭是这种情况?”我说:“我没有瞒,我爸爸还要到北京来开会呢。我没有隐瞒。”他们说:“你瞎说!你们家房子上有电台,你爸爸杀人,用头盖骨吃饭!”我说:“我们家房顶上有没有电台,这我不知道,但是说我爸爸杀人,用头盖骨吃饭,这是绝对不可能的。”然后他们就开始打我,说我没有划清界限。那一次,我们一共有五个小孩,都是来自新疆、内蒙古、宁夏、四川等地已被揪斗的高干子女,我们成了黑帮子弟。但是我仍然不相信父母死了,因为我没有亲眼见到,就觉得他们还没死。
有一天下午,在我们学校的操场上……这是我人生中最痛苦的印象:有一个女人,躺在操场上的一个水泥台子上,这边四个人,那边四个人,围着打她。那个女人头发上、脸上全是黏黏的血,我被命令站在旁边看,我身旁还站了两个黑帮的小孩。那几个人打啊打啊,打到后来那个女人不能动了,他们又学电影里面,用水桶装满冷水浇到她头上,然后她好像苏醒了一点,他们又继续打。随后,有一个西城纠察队的高干子弟过来了,他对我旁边的那两个小孩说:“喂,你妈妈是不是好人?”“不好……”他们说,“你们要跟你妈妈划清界限吗?”两个小孩点头,然后小一点的那个孩子拉着大一点的手说:“哥哥,我怕……”我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两个孩子是这个挨打的女人的小孩,那些人让他俩站在旁边,就在我身边,让他俩亲眼看着自己的妈妈被活活地打死……这个时候我突然就……我想:爸爸妈妈死掉了还算幸运啊!谁会愿意自己的父母死呢?但这个时候,我由衷地觉得,我父母他们去死了是对的,不然今天如果在我面前,亲眼见他们被活活打死,我该怎么办?……那个女人真正被活活打死了,很快一股很臭的味道出来了,那些人叫我们围着尸体,那女人的两个小孩就站在我旁边,也不敢哭。那些人叫了火葬场的车,那时常听人说,这些被打死的人,有的是真的死了,有的其实只是昏过去了,但得要看运气了,到了火葬场以后,有的正要被推进火炉时醒了过来,要是赶上火葬工人心肠好的话,他悄悄把你放在旁边,很多人却被直接送进火炉了。这个女人到底死了没有也不确定,反正当时是完全不动了。火葬场的人还没来之前,他们让我们围着她看,说:“你们要跟你们的父母划清界限!”后来才知道,这个女人的爱人是北京师范大学的一个教授,那时候也是被揪出来的反动权威。听说这个女人平常跟邻居关系不怎么样,文化大革命一来,那些人就说她盼望蒋介石反攻大陆什么的罪名,就这样在我们学校被打死了。然后,火葬场的车来了,他们又叫我们围着火葬场的车转,还要唱一首歌:“我是牛鬼蛇神,我是牛鬼蛇神,我对人民有罪,人民对我专政,把我砸烂砸碎……”一边唱这个歌,一边围着车转,我们的几个老师也在围着车转,由于我们是一个高干子弟集中的学校,好些老师都很有名,比如詹天佑的孙子,就是我们的历史老师;还有毛主席的一个翻译,因翻译错了一句话被降到我们学校的,一个数学老师和一个历史老师,这些老师当时全都戴着高帽子,跟我们一起围着火葬场的运尸车转,最后车拉着那个女人开走了。这件事在我心中留下的创伤最深。谁也不愿意自己的父母死,但那一天,我相信父母死了,而且觉得他们自尽是对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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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5月11日星期四

唐丹鸿:西藏美颡王小女儿的身世—美颡·贡宝措口述录(3)

唐丹鸿按:1949年以前,西藏安多下阿坝各部,安斗八寨,上阿坝六寨,果洛麦玛四寨,贾格,麦昆四寨等一大片区域为第十五代美颡王华尔贡·成烈热布丹统治的王国。美颡·贡宝措是美颡王华尔贡·成烈热布丹的小女儿,1989年流亡印度,现居达兰萨拉。她回顾了美颡王夫妇在劫难逃的命运,讲述了自己的悲惨身世。但不仅如此,这也是西藏安多当代浩劫的一页。
采访地点:印度 达兰萨拉 贡宝措女士家
采访时间:2009年8月 
采访者、整理者:

采访者唐丹鸿与贡宝措

三·与父母最后的别离
1964年以后,我小学毕业了。那时我姐姐已经报考了一所部队医院的卫校,我被保送到了北京中央民族学院附中,这样我就到了北京。中央民院附中是少数民族高干子弟集中的学校,学生都是自治区主席、副主席的小孩。到北京以后不久,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在我这一生中,最艰难最痛苦的时期就是从文化大革命开始的。
文革一开始的时候,学校里贴了很多大字报,口号是要文斗不要武斗什么的,但是“出身不好”的小孩遭到了很大歧视,什么活动也不让参加,我因为“出身不好”感觉压力很大。那时时兴穿军装,军装被认为是最好的服装。有一次,我姐姐托人带给我了一套崭新的军装。毕竟是小孩子,我很高兴,穿着这套军装到了操场,正好迎面来了几个小孩,他们对我说:“你这个狗崽子,没有权利穿军装!”然后他们用油漆,在我穿的军装上,前面画了一个大叉,后面也画了一个大叉,整个衣服都不能穿了,然后他们说,你只能穿黑的,把它染成黑衣服吧……
1966年,毛主席接见红卫兵,我们这些出身不好的学生没有份。恰在这个时候学校放暑假,我就回到了成都。回成都我发现父亲变了,以前他对我们姐妹俩严格得不得了,每次给他道早安晚安的时候,他总是要教育我们一大通,我们对他又敬又怕。可是这次回成都,他的态度变得特别和蔼,特别慈祥,再也没有过去让我们害怕的那种严厉。而且,他总是跟我们在一起,有说有笑。我那时不懂事,还对我姐姐说,爸爸可能是通过学习,思想变了,对我们这么好。后来经过很多事情以后,我才理解到,他当时可能已经有了预感。那个假期我过得非常愉快,父亲带着我们全家出去野餐,带我们去青城山、峨眉山游玩,父亲还请他的秘书给我姐姐的部队医院卫校写信,帮她请假,这种事情以前是不可想象的,学习时间请假玩,这我爸爸以前是绝不允许的。那时全家聚在一起,有一天我爸爸讲:“走,我们去照一张相,全家一起照张全家像。”我们就上街去了,这张照片我现在挂在外面屋子的墙上。当时我姐姐穿着军服,我爸爸说你不要穿军服。然后我们就照了这样一张全家像。后来我才意识到,这张全家像是全家最后一次团聚的纪念。照了这张全家像大概两个月以后,我的父母都没有了……
离正常开学时间还有二十多天的时候,中央民院附中突然来了一封电报,催我“火速返校”,因为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虽然还不到正式开学时间,但是如果我不回校,不知会有什么后果。我妈妈只好开始为我们准备行李。走的那天,爸爸妈妈送我和姐姐到车站,送的时候跟以往不同,我爸爸特别……一会儿剥一颗糖给我吃,一会儿叮嘱到了学校要好好学习,你们要自己关照好自己,生活要自立,全说的这些,当时我都没有在意。他还说今天送别谁都不许哭,我们要高高兴兴地送你们走。他这样讲。后来,我上了火车,站台上有很多卖包子、点心的,我爸爸和妈妈就像抢着买一样,我妈妈一会儿买包子,我爸爸一会儿又回头买点心,不停买这买那,把我们面前的小桌子堆得满满的,我说不要了不要了,他们还在买,他们俩就这么抢着买。这时火车开了,我透过堆得高高的东西,看见他们还对我摆手,笑着,我也挥手给他们道再见。我自己安慰自己:这只是短暂的分别,我很快就会回来,回到父母身边。没想到,这就是最后的别离,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见到我父母了。
火车刚到北京站,就看见好多红卫兵拿着剪刀,剪路人的头发什么的。我赶快跑回了学校。学校到处都贴着大字报小字报,到处都贴满了。刚开始时,我像别的小孩一样,也投入到了运动中,我还没有意识到灾祸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
我母亲是1966年10月15号失踪的,我父亲是1966年10月17号离世的,期间就相差一天。他们出事后很长时间我都不知道。那时候我父母冬天住在成都,夏天回阿坝。文革开始后,我爸爸不得不搬回阿坝了。后来父亲的通讯员告诉我,当时我母亲先动身,跟通讯员一块儿回阿坝。路上有一天,在理县,晚上来了一个人,告诉我母亲不能回阿坝了。因为我父亲还在成都,我母亲就说:“不能上(阿坝)去那就回成都吧。”可是来人说也不能回成都。我母亲说:“不能回成都的话,那你让我写一封信给他,说我安全就行。”那人还是说不行。我母亲说:“写信不行,那我发一封电报,你看着我发,就写我安全,你看着我发。”“也不行。”他讲,他们为此争论了很久。通讯员说那个人的态度还算好,而我觉得那个人的态度一定很坏、很强硬,并有逼迫性。快到夜里1点钟了,我妈妈就说那明天再继续和他们商量。通讯员,他以前是我父亲的随从,那时叫通讯员,这一切都是这位叔叔讲给我们听的。他说他总睡不着,到早上4点多钟的时候,他看见我母亲的房间门开着,进去一看,我母亲不在。他就赶快出去,到厕所门口外去等,见她老不出来,他就喊,没人应,他就进去了,结果我母亲不在里面。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找到我母亲。一直都没有找到。后来的官方结论是“迫害致死”。
母亲失踪第二天通知了我父亲。父亲当时在成都,马上赶到了汶川,因母亲是在理县出事的。我父亲赶到汶川后,他们请了很多人到处找,河边到处都找了,没找到。她就那样失踪了,一直就找不到了。最后父亲回到住处,坐在那里。我父母的感情特别好,这是我们那个地方众人皆知的。过去藏族的头人大多有三妻四妾,但我父母不是这样,就他们俩,感情非常好。那个时候李井泉已经被批斗了,我爸爸最好的朋友郭政委等人,他们全都纷纷遭批斗了。虽然幸亏老百姓不愿意批斗我父亲,但文化大革命气势汹汹,他肯定知道在劫难逃。我父亲对那个通讯员说:“我起不了什么作用了……”那个叔叔说:“您不要胡思乱想,”我父亲就一直讲,最主要是强调:“共产党是不可信的,你看卓克基土司他们都被批斗了,士可杀不可辱,那还不如……”那通讯员叔叔说:“您还有小孩呢!你还有两个女儿呢,小女儿呢!”“我对不起他们了……对不起,我对不起我的人民。”我父亲那样讲了后,就停了说话。我想,父亲一定是对我母亲的突然失踪悲痛欲绝,加之他目睹当时局势,认识到对自己的庶民和深爱的民族,已经做不了什么贡献了,形势所迫,他不仅不能为自己的民族、为故乡的人民效力,而且他预感到灾难将要来临,“士可杀不可辱”的刚硬性格决定了他再也不甘忍受屈辱,不愿再苟且偷安地生活。第二天,在汶川,我父亲投河自尽了。
美颡杰布夫人和她的母亲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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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5月9日星期二

唐丹鸿:西藏美颡王小女儿的身世—美颡·贡宝措口述录(2)

唐丹鸿按:1949年以前,西藏安多下阿坝各部,安斗八寨,上阿坝六寨,果洛麦玛四寨,贾格,麦昆四寨等一大片区域为第十五代美颡王华尔贡·成烈热布丹统治的王国。美颡·贡宝措是美颡王华尔贡·成烈热布丹的小女儿,1989年流亡印度,现居达兰萨拉。她回顾了美颡王夫妇在劫难逃的命运,讲述了自己的悲惨身世。但不仅如此,这也是西藏安多当代浩劫的一页。
采访地点:印度 达兰萨拉 贡宝措女士家
采访时间:2009年8月
采访者、整理者:


采访者唐丹鸿与贡宝措
二·幸福止于1959年
1949年后,由于我父亲的特殊身份,共产党给了他比较高的职位,让我父亲做四川省藏族自治区副主席,后来又担任了阿坝州副州长、四川省政协副主席、国务院民主委员会委员、第一到第三届人大代表等职务。
1959年的一天,我舅舅突然去世了。他是红原嘉绒乡的头人。那时我母亲那边的家人全都去了拉萨,只有这个舅舅还在阿坝,我妈妈带着我去奔丧。我爸爸留在家里,那时他还没被隔离审查。我年纪小,奔丧呆了多久我也不太记得了。回到美颡官寨的那天晚上,我看见河边到处是一堆堆篝火,有很多人,我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开始敲我家的门,一边敲一边大声喊,从小把我带大的保姆就出来了,她跟我妈妈讲了一些什么,我妈妈就哭起来了。当时我还想:为了舅舅去世,妈妈不是每天都哭吗?所以我也没在意。可是保姆见我妈妈哭,赶紧小声说:“别出声,别出声!”就这样进了家门。
第二天,我们本来从小有个习惯,早上要到父母的房间里去,对父母说早安,晚上睡前也要去道晚安,道晚安的时候,爸爸通常要问今天做了什么,你今天如何如何,应该怎么做人等等,教育一番。可是那天早上起来后,没按老规矩去爸爸屋里,我年纪小也没在意。然后见大人们在收拾东西,他们也叫我收拾我自己的东西。我呢就摸我的玩具,我的保姆就过来,责备说:“你要这些东西干什么?”我也不懂,看着这些大人,心想:他们在干什么呢?我只关心我的玩具,因为这些玩具好多是别人从外国、从印度带来送我的礼物。我到现在还记得,我有一个苹果,外面看起来是一个苹果,可是打开里面又有一个,再打开里面还有一个,我很喜欢,还有一些不倒翁之类的,我就在那儿摆弄这些东西,说这个我要拿走,那个我要拿走……接下来,就看见外面来了一辆吉普车,我那时没见过吉普车,只听大人们说马上就要走了,我看见人们在哭,我妈妈也在哭……
最后所有人都下楼到了院子里,母亲等大人们在朝着官寨磕头,我只顾在那儿串来串去,看汽车,因为以前没见过嘛。然后我妈妈就过来打了我一巴掌,妈妈从来没有打过我,我想今天妈妈为什么要打我呀?我很困惑。然后妈妈也叫我和姐姐磕头,等我们磕了头,就把我们弄到了车上。然后就见家被封起来了,我还依稀记得贴封条的情景。从那以后,我们就搬离了美颡官寨。临到走的那一刻我都没见到父亲,后来才知道,在我跟母亲去舅舅家奔丧期间,父亲已经被弄到阿坝县接受审查去了。
美颡杰布华尔贡·成烈热布丹

母亲、我和姐姐被送到了成都,我跟妈妈一起住在成都民委招待所。有一天,那里开四川省积极分子代表大会,我正要去食堂打饭,我什么也不懂,径直往食堂走去,这时从食堂那边过来了几个人,他们是成年人,来参加积极分子代表大会的,都是党员,也是藏族,都是阿坝马尔康地区的。他们指着我说:看那个狗崽子!我想:什么是狗崽子啊?他们还问我:“你妈妈在那儿?”我说我妈妈在家,我懵懂不知啊,他们就打了我几下,嘴里说狗崽子什么的,然后走了。第二天母亲又让我去打饭,我很害怕,怕那些人又会来打我,我就藏在路旁树林子里面,等啊等,看那些人吃完饭离开了,我才赶紧冲进食堂打了饭。可是从食堂出来,他们又来了,那时我们打饭的饭盒是那种几层的饭盒,他们就把我的饭盒踢飞了……我回到家,母亲问怎么玩这么久?那时我母亲成天为我父亲的事哭泣,我也懂一点点事了,不想让妈妈伤心,如果我告诉她有人打我,妈妈肯定要伤心,起初我就没告诉她,可是我没有拿饭盒回去啊,所以我就对她说饭盒摔坏了。可是第二天妈妈又叫我去打饭,我就哭了,说我不去,我妈问怎么了,我就给妈妈讲了,妈妈说那我们就不去打饭了。然后她就带着我绕道去了招待所外面,买了一些饼子回家。那个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大概开了一个多礼拜,这一个多礼拜我们就没出门。那时我非常困惑:这些人怎么突然就成这个样子了啊?人怎么突然就变了?
那时成都军区的韦副司令,他是壮族,我们也是少数民族,因为都是少数民族吧,他对我们很关心,把我和姐姐当自己的小孩一样,经常来看我们,什么端午节中秋节的,都来看。那时我父亲还没有回来,那是民主改革期间,各地的头人土司都遭到了迫害。我父亲被当局弄到阿坝县,让他接受老百姓的批斗改造,但是老百姓不肯批斗他。政府的人就把他关在一间房子里,让他隔离“学习”,整天看批判他的大字报、小字报,将近两年都是这样。两年以后,我爸爸来到了成都,他完全变了一个人,不再像以前那样。他不说话,一个人闷闷地坐在屋子里,把窗帘关起来,袖子里藏着佛珠悄悄念,任何人也不见。我那时七、八岁,对我来说全家团聚在一起,我就觉得快乐。后来我父亲被送到了四川医学院,那里有个精神科,我爸爸在那儿接受治疗,每天电疗。那时我还小,不太清楚,好像说他得了精神分裂症。
我们一家人团圆了,我就觉得日子好过了。通过成都军区的韦副司令、郭政委的关系,还有天宝,他是我父亲的老朋友,由于这些关系,加上我父亲的特殊身份,我和姐姐进了八一小学。八一小学里都是部队子弟,主要是成都军区的军人子女,另有少数几个高干子弟,比如李井泉、李大钊等人的小孩,少数民族就我和姐姐,她读六年级,我读一年级。前面我讲到的韦副司令韦伯伯家的小孩,因为也是少数民族,壮族,所以我们接触多一些,整个学校少数民族就这么一两家,大家还是觉得比较稀奇,对我们倒是蛮好的。当然关系特别好的,还是跟韦伯伯一家子和成都军区郭政委家,两家大人关系很好。我父母不在成都的时候,我跟我姐姐就住在天宝家,天宝一家照顾我们。
1963年自然灾害的时候,我们在成都,我在学校情况还行。我爸爸的待遇是“小灶”,我们家属是“中灶”,家里的通讯员、工人等是“大灶”。在我们家,无论“大灶”还是“小灶”,全都买回家装成一锅,大家一起吃,没有区分。我爸爸那时常常教育我们:“你们现在出去看看,外面多少人在吃树皮、树根……唉外面死了好多人啊……”一直到文化大革命,我们就那样住在成都。
美颡杰布华尔贡·成烈热布丹
(未完待续)
转自:中国数字时代网站http://chinadigitaltimes.net/chinese/2017/04/唐丹http://chinadigitaltimes.net/chinese/2017/04/唐丹鸿:西藏阿坝美颡王小女儿的身世-美颡·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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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5月8日星期一

唐丹鸿:西藏美颡王小女儿的身世—美颡·贡宝措口述录 (1)

唐丹鸿按:1949年以前,西藏安多下阿坝各部,安斗八寨,上阿坝六寨,果洛麦玛四寨,贾格,麦昆四寨等一大片区域为第十五代美颡王华尔贡·成烈热布丹统治的王国。美颡·贡宝措是美颡王华尔贡·成烈热布丹的小女儿,1989年流亡印度,现居达兰萨拉。她回顾了美颡王夫妇在劫难逃的命运,讲述了自己的悲惨身世。但不仅如此,这也是西藏安多当代浩劫的一页。
采访地点:印度 达兰萨拉 贡宝措女士家
采访时间:2009年8月 
采访者、整理者:
美颡·贡宝措
一·我有一个幸福的童年
我1951年出生在西藏安多东部阿坝美颡部落的美颡家族。这是一个古老的家族,四百多年前从拉达克迁徙过来。美颡部落很大,当时统领整个阿坝地区,管辖了12个部落,这在《阿坝州志》上也有记载。美颡部落的土司,是西藏东部具有实力的土司(藏语通常称“美杰布”,即美颡王),土千户职位是世袭传承。我父亲美颡·华尔贡·成烈热布丹是美颡部落土司第15代传承【1】。美颡家族本就属当地望族,加之我父亲的曾祖母是很有名的卓克基土司,两家土司联姻使美颡家族威望更高。
我父亲虽是一位土司,但在我印象里,他一点儿土司架子都没有。他性格直爽,也非常慈祥,无论跟我家佣人,还是外面老百姓关系都很好。从电影里我们看到的土司、地主等等,好像都坏得不得了,可我父亲不是那样。他对自己的民族充满了热爱,他尊重、关心和体谅民众,总是为自己的老百姓着想,从来没有辜负过自己的老百姓,人民也很爱戴他,尊敬他。无论是我们那个地区,还是甘肃青海那些地方,只要讲起我爸爸人们都知道他。我父亲为人正直,心地善良,即使不属于他领地的人,也受到过他的好处。例如,有些人从外面逃亡到阿坝,无论什么人,我爸爸都会接纳他们,送给他们帐篷和牛羊,叫他们好好过日子。还有一些松潘和康区做生意的人,也受到过我父亲的关照。这些事我是到了印度后才知道的。在印度有一些做生意的松潘人,他们对我十分尊敬,我起初还不解:他们松潘人,不是我们阿坝的,怎么对我那么尊敬呢?后来他们就跟我讲,说以前他们去阿坝做生意时,路上遇到土匪,我爸爸就派自己的兵把他们护送了回去。一些从康区来的生意人也是如此。所以我父亲的影响很大。他善于为人处事,有些地区与地区之间为了草场什么的要发生械斗争执,可是我爸爸跟各地区的头领,比如康地的德格土司什么的,都是好朋友。
我母亲是第十世绒青•格尔德仁波切的姐姐,第十世绒青•格尔德仁波切被称为西藏绒区“四大智者”之一、有很高的声望。现在的格尔德仁波切是第十一世了,我母亲也是第十一世格尔德仁波切的总管家的妹妹。与我父亲不同,我父亲有政治上的职位,而我母亲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她有一间自己的佛堂,每天要供养一千多碗净水,我们这里的人们通常供养七个。她一心向佛,心地特别善良。我还记得儿时在家乡的时候,牛生了牛崽,若是母牛就留下来,若是公牛崽一般就马上宰掉。但这不能让我妈妈看到,若是她看到了,一定不让宰掉,把它放生。我妈妈不但善良,而且性格很温柔。
我家的城堡叫美颡官寨【2】,是一幢土木结构的大房子,平顶,有四层楼,坐北朝南,四边各50多米围成一个回字形,占地面积两千六百八十米,在川甘青地区是很有民族特色的建筑。我曾经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我们是一个五口人家。我曾经有一个幸福的童年……在1959年之前,这个幸福的童年应该是在1959年之前。那时我年幼,无忧无虑,最喜欢到草原上去玩。可是因为年纪太小,家人不让我随便出门,我并不真能随心所欲。有时我从城堡的窗户看出去,看见别的小孩在外头玩耍,滑冰,我很羡慕他们,心想:我要是也能出去多好啊!偶尔父母也让我出去一下。出去好像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有好多佣人陪着。由于常被关在官寨里憋得慌,有一天我偷偷跑了出去,跟外头的小孩在一起,简直高兴得不得了!那些小孩在地里偷摘豌豆吃,那块田地就是我们自己家的,我根本不需要偷,随便摘就是。但是他们偷,我也跟他们一起偷。他们用草把袖口扎住,把豌豆放在里边,我也跟着学。每个月大概能这么跟外头的小孩玩两三次,是我特别快活的事。
还有一件快乐的事,就是我家每年都要去若尔盖格尔底寺,朝拜格尔德仁波切。格尔底寺历史久远,有很多经书,离我家也很远。朝拜格尔底寺是我最盼望的事,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全家都骑马去!到了格尔底寺要拜格尔德仁波切,都是我喜欢的事!我们的家乡非常美。雪山环绕,夏天草原上开满各种各样的野花。我们把花采回来编成花环,小孩子们一块儿骑牛骑马,非常快乐……
就这样到了1959年,这以前我的童年是养尊处优的,我又是家里最小的,父母也很疼爱我,部落里所有人都把我当宝贝一样,所以我那时很快乐。幼年的这种快乐一直在我脑海里伴随我。
采访者唐丹鸿与贡宝措










注释:
【1】1949年以前,西藏的康和安多有很多臣属拉萨噶厦政权的自治王国。安多下阿坝各部,安斗八寨,上阿坝六寨,果洛麦玛四寨,贾格,麦昆四寨等一大片区域为美颡王统治的王国。1932年,十七岁的美颡·华尔贡·成烈热布丹继承王职,成为美颡王国第十五代国王。在美颡·华尔贡·成烈热布丹的统治下,美颡王国经济繁荣,治安稳定,佛教昌盛,有大小各教派寺庙二十七座。 1951年8月,在中共军队压力下,美颡王华尔贡·成烈热布丹虽与中共达成了“和平解放协议”,但他禁止在王国境内悬挂五星红旗和张贴中共领袖像。中共出于政治需要,先后授予美颡·华尔贡·成烈热布丹阿坝藏族自治区(县)人民政府主席、阿坝(县)人民政府主席、四川省民族事务委员会副主任等职。贡宝措女士是美颡王华尔贡·成烈热布丹的女儿。(参见:《华尔功臣烈传》, 欧尔孝口述,葛志远整理;达尔基《华尔功臣烈》;阿坝州志办,任一民主编;四川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省志人物志编辑组编:《四川近现代人物传》(第3辑)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11,第322-329页。)
在从筹划到吞并西藏的逾百年过程中,中文的历史叙述也通过转译措辞矮化西藏地位,宣示王朝权力等。比如西藏康和安多的诸王国,被中文译为部落,国王被冠以“土司”,村、乡、寨等社群单元也译为部落,地方行政官被译为“头人”等(参见桑杰嘉:《还原历史,从恢复命名开始》)。贡宝措女士是用中文接受采访的,由于时代所强加的因素,她使用的涉及政治权利的中文措辞带有中译意识形态的印迹。
【2】美颡王的府邸美颡堡,位于西藏安多阿坝洼尔玛,中文译为美颡官寨。贡宝措女士在用中文回答采访时,沿用了中译。
(未完待续)
转自:中国数字时代网站http://chinadigitaltimes.net/chinese/2017/04/唐丹http://chinadigitaltimes.net/chinese/2017/04/唐丹鸿:西藏阿坝美颡王小女儿的身世-美颡·贡/鸿:西藏阿坝美颡王小女儿的身世-美颡·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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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5月7日星期日

嘉央诺布:自焚与佛教

作者:嘉央诺布
日期:2012年1月3日
译者:John Lee
加德满都东南的南无布达佛塔


意地绪语(Yiddish[1]中的“厚颜无耻”(chutzpah,发音为“huspa”)与图伯特语中“hamba”一词完全一样,甚至连发音都有相近之处。幽默作家利奥·罗斯腾(Leo Rosten[2]将“厚颜无耻”定义为“那种杀害自己的父母,然后以孤儿的名义请求宽恕的人所具备的特质。”

中国驻英使馆的一位官员戴庆利20111125日发表在《英国卫报》上的一封信充分展示了这样的特质,这封信的题目是《图伯特人之死违背了佛教》[3]。戴写道,“图伯特僧尼的自焚无疑是一场悲剧。他们同时也严重违背了图伯特佛教独具特色的和平与宽容的精神。而正因为如此,这些行为招致了当地群众和宗教团体的愤怒和不满。”

来自“国际声援西藏运动”(ICT)的Bhuchung K.Tsering在他的《在图伯特人自焚一事上中国人是对的》一文中也表达了类似的看法。

 “昨天,也就是2011121日,我在《人民日报》上读到了‘著名藏学家’李德成关于图伯特地区的图伯特人自焚事件的文章,文中说到这些行为违背了‘佛教的核心伦理’,他还说,‘在佛教,尤其在图伯特佛教中,各种经典从来没有鼓励人去杀生或自杀,佛教的教义也从来不煽动别人去杀生或自杀。’我可以毫不迟疑地说我在这点上同意他的观点。”

Bhuchung随之要求中国人对此类自焚事件予以关注,“因为这是一个事关中国和中国未来的严重社会问题。”Bhuchung还试图解释为何图伯特人——我用他的原词——“沉迷”于这样的行为。Bhuchung和他在ICT的同僚们或许不会赞成自焚,但是他们应该明白无论如何那些僧尼不可能“沉迷”于此。
达赖喇嘛尊者措辞更加谨慎。在1121日对合众国际社(UPI)发表的讲话中,他说,他不鼓励僧尼用自焚行为反抗中国对图伯特的统治并且质疑这样的行动最为抗议手段的作用。他的确肯定了僧尼们的勇气,但是也给人留下了这样的行为违背佛教的印象。

那么自焚究竟是否违背佛教教义呢?

1963年,越南僧人释广德(Thich Quang Duc)在西贡一个繁华的十字路口点火自焚[4]。在马尔科姆·布朗(Malcolm Browne)拍摄的那张普利策获奖照片中,着火的僧人安详地盘腿坐在烈焰中。这幅照片引起了世界范围的震动并对吴庭艳政府的垮台做出了贡献。当时,北京政府公开赞扬越南僧人的行为并在亚洲和非洲将这幅照片印发了数百万份(当然是盗版的)来作为“美帝国主义”的罪证。后来还有其他越南僧尼以自焚来抗议战争。  
1963年,越南西贡街头自焚的僧人    

在中国和部分东南亚国家的佛教传统中,自焚看来是可以接受的,但依然是一个非同寻常的行为。在中国历史上,尤其在清代,有大量自焚案例,自焚者以此进行政治抗议(见《焚身为佛陀:中国佛教中的自焚》,James A. Benn)。1948年在哈尔滨市,一位僧人坐在一堆浇满豆油的锯末中点火自焚来抗议毛泽东共产党的佛教政策。

自焚行为的主要动因或许是来自《妙法莲华经》(图伯特语:dam chos pad-ma dkar poi mdo)的教义。这部经典中有一章讲述了药王菩萨的生平事迹,他为了展示自己对肉体自性本空的正见而仪式性地以身浴火,传播“佛法之光”1200年。

不过我想,我们图伯特年轻的僧尼做出如此牺牲的精神动力或许来自另外一个方向。在加德满都东南方45公里,有一处最受造访尼泊尔的图伯特人欢迎的朝圣地——南无布达(图伯特语,Tagmo Lujin,即舍身饲虎处)。此地正是—《金光明最胜王经》(图伯特语,phags pa gser od dam pai mdo)告诉我们的—佛陀(在他的前世)舍身施救母虎和她的虎仔的地方。这是一个所有图伯特人耳熟能详的佛本生故事(Jataka)并且时常在有关讨论中被拿来作为自我牺牲和无私行为的典范。还有其他一些类似的佛本生故事和佛教譬喻(Avadana)也记述了佛陀舍身利他的事迹,一个很著名的故事来自《大迦比本生经》(Mahakapi Jataka),那位伟大的猴子国王为了拯救他的八万猴子臣民而牺牲自己的性命。

对于这13名图伯特自焚者[5]的勇敢行动必须从这些特定的教义上去理解。我断然反对一些人翻来覆去表述的一个观点,认为这些僧尼的自焚是出于绝望,因外他们不能修习他们的宗教。假如这确是这些僧尼的主要的关注,那么他们符合逻辑的行动应该是逃往印度,如同很多其他人曾经做过的一样。大多数年轻自焚者来自格尔底寺(Kirti),这个寺院在达兰萨拉有一个颇具规模的分寺,去那里他们一定会受到欢迎。
因此,我们必须明白图伯特自焚行为的目的是为了他人的福祉,是为了图伯特民众的自由,是为了图伯特的独立(正如一些自焚者明确表达的)。甚至包括绝大多数自焚者呼喊达赖喇嘛回到图伯特也必须被理解为是在要求恢复图伯特的独立地位,要求承认达赖喇嘛是独立的图伯特的合法主权领袖,而不能仅仅是理解为是要求一位宗教领袖个人的回归,就如同那些试图将这些事件去政治化的人所宣称的那样。

13位自焚者的行为不仅在无可争议的绝对意义上是符合佛教教义的,而且他们的行为还源自佛教英雄主义和注重行动的传统。针对已经得到更广泛接受的,尤其在西方,对佛教的寂静主义、被动主义甚至是逃避主义的解读和认知,有些学者已经将这种行为方式看做判断某种行为是否符合历史上佛陀的原本教义的标尺。

历史上的佛陀属于武士阶层刹帝利(Kshatriya)。尽管他接受所有阶层和种姓的人加入僧伽,但是他总是对他的追随者说“我们是刹帝利,所有人都是。”他这样做当然不是为了突出自己的种姓,而是为了强调他希望他的信徒具备担当责任和勇敢无畏的品质。佛经告诉我们悉达多是一位高大强壮的人,受过很好的武术训练而且技能卓尔不群,他甚至击败了其他释迦族的武士从而证明自己有资格迎娶耶输陀罗(Yashodhara)公主。武士的无畏与担当在他第一次悟道的尝试中得到充分证明,六年的极端自我苦修让他的身体变得瘦骨嶙峋,有一尊犍陀罗的佛像清晰呈现了佛陀当时的形象。


犍陀罗风格的佛陀造像    

即便是意识到了第一次尝试的失败,他作为武士的担当与勇气也从未动摇。他随后采用的证悟的方法“中观”并非是不作为、软弱或无能的借口。当悉达多最终坐在菩提树下,他以坚定不移的决心去实现悟道的目标。早期佛经的编纂者曾献给佛陀一首优美生动的韵律诗:“让血液干涸,让肌肤衰枯,除非悟得正道,绝不离此半步。”(Let blood dry up, let flesh wither away, but I shall not stir from this spot till Enlightenment be attained

证悟得道之后悉达多的一些为人所知的称号看来是为了承认他的英雄品质,比如“耆那”或“征服者”、“ 摩诃毗罗”或“大雄”(耆那教的创始人也有同样的称号)。

《金刚般若波罗密多经》中有一段把菩萨明确地描绘为一位英雄,他击退各种“邪魔外道”的进攻,引领友情众生走出轮回的密林。在这一段的最后,他问他的弟子须菩提:“那么,如果有越来越多的邪魔外道在那样的密林中对他发起攻击,这位英雄是否会丢下他的族人而独自离开那片险惧丛生的密林?”须菩提的回答当然是:“哦,尊者,绝不会!”

历史上的佛陀受到恶棍凶手鸯掘摩罗(Angulimala)的追杀的时候,他没有选择逃跑或让他人解决问题。相反,他用传统上认为的法力直面杀手并最终使之俯首。无论鸯掘摩罗跑得多快,他也始终追不上闲庭信步的佛陀。在佛陀时代的大约一百年前,希腊哲学家芝诺假设了这样的情形,就是他的“时间悖论”——阿喀琉斯永远追不上一只乌龟。今天的物理学家或许将其解释为“量子芝诺效应”,这是乔治·苏达山和B·米斯拉为了描述“由量子离散导致的单一性时间演进抑制”而杜撰的一个名称。

还有一个故事关于佛陀在前世如何在船上为了拯救其他旅客的性命而杀死了一个杀人如麻的凶手。佛陀向他的弟子讲述这个佛教譬喻的语境很有趣并且与我想要说明的总体论点有关。有一天,一位弟子注意到佛陀的脚上有一处伤痕。这位弟子问道,一个身处涅槃的人身上怎么会有伤痕?佛陀于是给他讲了上面的故事。这个故事的教训在于无人可以完全逃避暴力行为的后果,即便这样的行为是必要的和正当的。但是这个故事还有另外一个合乎逻辑的推论,那便是如果由于胆小懦弱或是拘守伦理,佛陀没有选择杀死凶手拯救众人,那么他便犯下了一个严重的多得多的不义恶行。

当今佛教世界的主流将佛法理解为被动的、悠然的、清净的、袖手旁观的和天生自利的,而恰恰缺失对佛教行为的精细和动态的非暴力解读。

当今“新时代”佛教的一个值得关注的方面是佛教对金钱、名声的过分关注,以及存在一种低成本的知性主义散布在一大堆不值一读的自助手册式的书籍中,还冠以哗众取宠的禅宗风格的名称(诸如:《Watching the Watcher》、《Silent Mind Holy Mind》和《Living Through Dying》等等)。诸如此类的事情,我估计,在全世界的体制化宗教里是一种普遍现象,而你自己去对付这些事情或许纯属浪费时间。不过,我想图伯特人会真心诚意地和我一起去谴责那些在传法会上收取过高票价的佛教导师,和那些所谓的佛法中心,他们不鼓励有时还禁止成员参与政治活动,甚至包括支持西藏解放和人权的活动在内。

但是,连身为流亡政府的前首席噶伦,图伯特喇嘛和博学格西的人都从来不仅不参加任何西藏独立示威而且还命令图伯特人在中国领导人访问西方的时候不要进行抗议示威,这样的时候你如何同他们争辩?然而,2006年,人们在欧洲电视台看到桑东仁波切是一次在印度举行的反对瑞士先正达(SYNGENTA)公司的大型示威活动的领导人之一,这是一家受到印度环保人士反对的世界领先的农业公司。所以,从这里也可以得出教训——政治活动是可以允许的,只要这样的活动是时髦的、有利可图的和不会惹恼北京的。达赖喇嘛曾经公开参加反对拟议中的从亚伯达到德克萨斯的输油管道的活动。作为一名环保人士,我不会去争议达赖喇嘛的动机,我只是希望尊者也能用同样的方式反对北京奥运会或中国通往图伯特的“人口迁移”铁路线。

我最近看到的尤其是与自焚事件相关的最具讽刺意味的事情是,国际声援西藏运动(ICT)发出了一份资金募集信,呼吁民众为其捐款,因为“……已经有13名图伯特人点火自焚,”而这样的信件是来自一个反对图伯特独立斗争的机构,它的高级官员还撰文热情支持中国指责自焚是违背佛教的行为。

2012115日,译于金城水挂庄

【译注】:






[1] 意地绪语(Yiddish):意第绪语属于日耳曼语族。全球大约有三百万人在使用,大部分的使用者是犹太人,而且其中主要是阿什肯纳兹犹太人在操用此语。意第绪()这个称呼本身可以来代表"犹太人"(跟德语的"犹第绪"来比较),也可能是"意第绪-塔乌特绪"的简称,或者说是用作表示"德国犹太人"的称呼。在"意第绪()"称呼于早年(1314世纪)的发展阶段,它也是被当作"德国犹太人"的意思;在早先时期有时候"意第绪",亦如它以后所表示的意思,也被视为一种语言的表示法"意第绪语"来看待。(来源:维基百科)
[2] 利奥·罗斯腾( Leo Rosten1908.04.11—1997.02.19:出生于俄罗斯帝国罗兹(现属波兰,在纽约去世。他是一位教师和学者,但是他最为人所知的是作为一名幽默剧作家和小说作家,新闻工作者和意第绪语词典编辑者。(来源:维基百科)
[4] 1963 6 11 日,一名来自越南顺化市善母塔(Linh-Mu)的佛教僧人释广德(Thich Quang Duc)在西贡闹市一个交通繁忙的十字路口自焚而亡。目击者称释广德与至少两名同行僧人乘坐轿车来到十字路口。下车后,释广德以佛教传统的盘坐姿势坐下,随行的僧人将汽油浇在他身上。释广德用火柴点着了汽油,数分钟内即身亡于烈焰之中。《纽约时报》的一名正在采访越战的记者 David Halberstam作了如下的描述:
  我后来再次见到过这种场景,但一次就已经足够了。火焰从人体上腾起,他的身体慢慢地萎缩干枯,他的头颅渐渐烧焦变黑。空气中弥漫着人体烧焦的味道,人的躯体的燃烧速度快得惊人。我听见身后有越南人的啜泣声,他们正聚集到这里来。我简直太惊骇了,哭都哭不出来,脑子里一片混乱,也忘了做记录或问什么问题,手足无措,甚至无法思考。整个过程中,身陷烈焰的僧人纹丝不动,也没有一声呻吟,他的静定与四周人们的悲泣形成鲜明的对比。
   释广德为这次自焚行为作了数周的准备,包括冥想以及通过信件向他所在佛教教会和南越政府解释其动机。在这些信件中他说明了他想要唤起大众对当政的吴廷琰政府的高压政策的注意,后者信奉天主教。在释广德自焚之前,南越的僧人曾向吴庭艳政府提出过如下的要求:解除对悬挂传统佛教旗帜的禁令;授予佛教与天主教同等的权利;停止拘禁僧人;授予佛教僧侣以修行和传教的权利;对受害者家庭给予合理补偿并惩办死亡倳件责任人。
   当这些要求被吴庭艳政府拒绝之后,释广德便进行了他的自焚行为。在他死后,遗体被火化,而在火化中他的心脏奇迹般地没有被焚化掉。因此人们将他的心脏视为圣物,并由越南储备银行保管起来。
   释广德的自焚经过了宗教和政治视角的多重解读,但并未引起宗教学者太大的注意。有一种为大多数人所持有的观点认为他已经极度概念化为一位永恒而纯粹的宗教代言人,已然抽象地同化于其专属宗教的先贤和始祖。因此释广德的自焚被视作宗教自尽并在宗教学上被视为正义,这一判断所基于的乃是撰写于公元 15-16 世纪的中国佛教文本。
   而在政治和社会意义上,释一行(Thich Nhat Hnah,越南禅宗法师)和 Russell McCutcheon(作家)在结合当时的社会与政治背景研究 1963 年发生在越南的倳件事件后指出,这种自焚行为可视为一种政治行为,其意旨在于唤起公众对操纵于欧美帝国主义手中的傀儡政府对越南人民的非义行径的注意。基于这种政治环境,释一行如下地描述了自焚行为:
  新闻界称这是自杀,但是本质上这并不是自杀,它甚至也不是抗议。这些僧人在自焚前留下的信件中说明了他们的目的只是为了警醒,为了打动压迫者的心,并唤起全世界对被迫害的越南人民的关注。自焚是为了证明他们所说的事情极其重要......这名自焚的越南僧人用他全部的力量和决心表明他愿意承受最大痛苦来保护他的人民......通过自焚来表达意愿不能被视为破坏,相反它是一种建设,即为人民而受苦并身死。这并不是自我了断。
   释一行继续解释为什么释广德的自焚不是自杀,自杀是与佛教教义相违的:
  自杀是自我毁灭,自杀有以下的原因:(1)缺乏生存和应对困难的勇气,(2)在生活中遭遇挫败,失去任何希望,(3)向往虚无……而自焚的 释广德既没有失去勇气或希望,也不向往虚无。恰恰相反,他勇气十足并充满希望,他对未来的美好满怀热望。他并不认为他是在毁灭自已,他相信他的自焚行为会为其他人带来美好的结果……我坚信那些自焚的僧人并不是期待着那些压迫者也一命呜呼,而只是希望后者改变其为政之道。他们的敌人不是人。他们不容异见,行为如同法斯西一般,专制,横征暴敛,充满仇恨,并对人心的善加以歧视。
   自焚行为的影响
   这张著名的照片出现在肯尼迪总统的办公桌上。后来,释广德的自焚加速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肇始于越南的入世佛教的传播,导致了南越的吴庭艳政府在 1963 年被推翻,并有助于人们对于由美国支持的南越政府及其与由越共支持的共产*党之间的战争进行批评。
   释广德自焚的社会与政治影响远播世界。次日《纽约时报》就报导了这一倳件;数名自焚的僧人在 1964 年重蹈了他的行为,并导致了过去三十年里的针对越共政府的激进的顺化僧人叛乱
   两名美国人在 1965 年自焚,向越战发出宗教性的抗议。第一个人叫 Norman Morrison,他在读了一个教士写的一个村庄被凝固汽油弹摧毁的文章之后愤而蹈火。另一个人名叫 Roger Allen LaPorte。大概是在 1970 5 11 日,年仅二十岁的 George Winne Jr. 在加州大学校园内自焚,他留下的遗言是看在上帝的份上,停止战争吧!
   释广德的背景
   释广德生于 1897 年,当他在 1963 年自焚时年龄为 67 岁。从七岁开始他就生活在寺院中,在他成为完全的僧人,即比丘时他年仅十二岁。在数年严格的苦行修炼之后释广德 成为一名传法法师,在 1943 年之前他花费多年时间重修越南的庙宇。死时,他是观音寺的僧人,并且是越南佛教联合会的导师。释广德被视为菩萨——“一个觉悟 (enlightened) 的生命,誓愿令一切众生都觉悟之后自身再成佛
[5]  作者此文写于201213日,而截至译稿完成之日(2012115日)自焚人数已上升至17位。


此文转载于更桑东智博客http://beyondhighwall.blogspot.ch/2012/01/blog-post_9018.html
这篇文章是在五年前的,当时西藏抗议中国政府的自焚人数是17位,但在这五年里人数不断增加,目前为止153人自焚。自焚也越来越剧烈,自焚者遗言依然坚定。但国际社会依旧却冷静,对西藏问题的关注不起热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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